女学是由开朝皇后请旨设立教养女官制度中的正轨。凡想进内廷为女官者,若无世家背景,必须入宫三载,待考试合格后方可入学。
比之男子科举,对女子身份的限制更加苛刻。
三年一开,先试识字,再考诗赋礼仪,最后由三位上女官亲试才艺、口才与政事辩答,关关难过关关设。
当年她因被关入慎刑司,错过了最公平的一次选拔,更别提当时她连“三纲五常”都背得磕磕绊绊,哪敢跟那些自幼教养、出身官宦的女子一争高下?
但今生不同。她带着完整的记忆重来,诗词歌赋、史略政典,她早已倒背如流。考试对前世的她而言高不可攀,可对今生的她来说,便是手到擒来。
唯一的问题是——她如今只是尚食局里一个切配学徒,一个孤女出身的粗使人,若突然口吐文言、妙答如流,未免太扎眼,容易引人疑心。
她得为这“突飞猛进”找个解释才行。
这时,她想起了文和心。别看在锅边颐指气使,其实考女学已经落榜两次了。她姑母是司膳,在宫中颇有几分薄面,早早替她准备了备考书册,只是文和心天资有限,总记不住。
若能借着“帮她看书、备考”的由头讨来书册,再慢慢“受她感染、渐通诗礼”,这份“由愚转慧”的理由,便可水到渠成。
她嘴角微弯,放下手中正削皮的胡萝卜,拍了拍手上的细屑,快步往西膳房去了。
尚食局西膳房里,铜锅咕嘟作响,蒸汽一阵阵扑腾,混着香料、酱油和炭火的气味,熏得人眼睛发涩,像在初春湿冷的清晨里蒸出一锅热腾腾的人间烟火气。
文和心叉着腰在炉前训人,手上两根长箸噼里啪啦翻着锅,一边眉头直跳:“豆蔻剁细点!蒜头多一瓣都算你的——二公主最恼这股子冲味儿!”
学徒灰溜溜地应了声退下,陆云裳才悄悄绕到灶尾,踮着脚贴近些,小声唤道:“文灶头。”
文和心正蹲着理鱼腹,闻声抬头,见是她,眼皮一跳,语气淡淡地带着几分不耐:“你不在你那东厨好好切萝卜,跑我这儿来作甚?”
陆云裳忙低头赔笑,语气软得像煨过的红薯:“也没别的事,就是……想跟您说句话,耽误您一小会儿。”
“说。”文和心甩了甩手上的水,站起身来抖了抖袖子,打量她一眼,声音里带着火气余温,“若是为调班,你就别开口,今儿谁来我都不换。”
“不是不是。”陆云裳连忙摆手,“我就想问问……听说您手上有些备考的旧书册,不知……能不能借我几本看看。”
文和心眉头一挑,似笑非笑地斜睨她:“你要书做什么?你识字?”
“认不全。”陆云裳老实答,声音却清亮干净,“正是因为认不全,才想多学几个字。和心姐也知道,我出身低微,家里连灯油都舍不得点。如今好不容易进了宫,再不争口气,怕将来连上头叫我抄个膳单我都看不明白。”
文和心听罢没说话,只盯着她看,像是在打量一条刚捞上来的小黄鱼,半晌才“哼”了一声:“哟,你也想着往上爬了?”
陆云裳低头笑了笑,既不否认,也不刻意谦逊。她知道,在宫里,藏得太深太好,有时也不见得是件好事。
文和心原也不是那种肯随便掏家底的人,可她这几年为了考试,倒是的确积了不少抄本讲义。她考不过,不代表不在意别人能不能考得过。尤其是陆云裳前回那点小聪明,确实帮了她一个大忙,这份情她记着。
她轻啧了一声,像是嫌麻烦般翻了个白眼,转身从灶后的小木柜中摸出一卷线装本子,抹了抹边角油迹,悄悄塞进她手中:“别声张,就借你三日。沾了水、弄了灰,我都找你算账。”
陆云裳接过书,双手抱在怀里像捧了什么宝贝似的,忙不迭低声谢道:“多谢文灶头,陆云裳记得这份情。”
文和心摆摆手,一边继续朝锅边走,一边头也不回地骂道:“记得也没用,等你背得会《礼记》,我才信你真想读书呢。”
陆云裳刚将那卷线装书悄悄藏入怀中,便听外头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铜盆翻滚的“铛啷”声夹杂着女子的惊呼,随即是一道少年的怒斥,带着少年人惯有的清亮,却压着锋利的棱角:
“见了本宫,还不跪?是在这锅碳火前熏得眼瞎了?”
陆云裳下意识驻足回头,只见门口一群人纷纷避让,来人一袭朱绣麒麟的半臂宫袍,玉冠束发,面如雕玉、眼生冷光,正是今上皇长子——楚弘。
他才十四岁,却已长身玉立,眉眼像极了当年风华正盛的薛琼华贵妃,一身贵气不掩,偏那眉梢眼角,又带着少年人惯有的轻狂与锋利。
应是端菜的小宫人正好撞见楚弘进门,一时间慌了手脚,脚步慢了半拍,竟还抱着托盘站着没动。
楚弘面色一沉,抬脚便将她膝盖一踢,膳盘“哐啷”坠地,香羹四溅,那宫人这才反应过来般地扑通跪下,磕头如捣蒜:“殿下恕罪、恕罪……”
看着眼前嚣张跋扈的男子,陆云裳皱了皱眉,突然觉得楚璃那个小可怜看着更显乖巧懂事了…
文和心脸色一变,匆匆往前迎了几步,低声提醒左右:“快些把灶下收拾干净,别再惹他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