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衍学宫岁朝共给假一月,顾峥回春风堂的日子就在爆竹声中一连串烧下去,转眼就尽了。
顾峥回天衍学宫了,留在春风堂的江菀之日子还得继续。
兴许是看在顾峥的面子上,卫四长老那日只深深打量了她一眼,并未多言。
但自那日后,钱先生是清净多了,江菀之却在应付完乡塾教书的夫子后,又多了位要应付的教画的女师。
女师哑不能言,每月至春风堂都只是静静地给江菀之演示一些基础的技法,而江菀之只需要仿着就可以。
钱先生认为江菀之修行不通,有个一技之长在凡间也好安身立命;顾峥认为符与书画之道有异曲同工之妙,他日总有用处。
虽都未曾过问她的意愿,到底本意还是替她着想的。
至于那位苍梧卫家四长老,在江菀之眼中心思太多。
换旁人怕是看不出来,但那位女师的笔法她是再熟悉不过——出自太岳江氏,一个极富盛名的画道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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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菀之漱洗完后,只浅浅将乌发束起,挽出一个髻来,用简朴的木簪加以固定,便当是梳好发了。
正逢秋冬交替之际,乡人时有咳嗽,钱先生诊金太贵,听竹箬说,钱先生有个称号叫“三金先生”——无论贵贱,凡请钱裕医治的都要先献上三两黄金作礼,且要是成色不佳,重量有差分毫,皆一律不见。
因而春风堂内平日里也不过是其弟子坐诊,很少见钱先生亲自问诊。
春风堂内人来人往,事务繁忙,江菀之便照旧守着自己的小院度日。
旭日初升,朝晖懒懒地洒在庭院内,衬着洒在地上还未作完的纸卷宛若一片雪亮的云。江菀之便立在那云里,执笔沉思,引着纷繁的思绪汇入一处,久久未动,终滴落在空白画卷上。墨色晕染开来,方惊醒这个画外之人。
小院中植有一树亭亭如盖,江菀之常在此树下作画。
钱先生知道她如今颇好丹青之道,闲时也会替其寻些颜料,如群青那般昂贵之物便直接管棠侯府要。同年某日,还从棠侯府讨得了一株上好的幽兰,用白玉盆培着,正借给江菀之作画。
棠县的人都已渐渐忘了,原来棠侯膝下有二女。
而钱先生和苍梧卫氏多半也不想还有人记得江菀之本为棠侯之女,替江菀之采买画纸之类的开销虽一律由棠侯府报销,面上却一概由钱先生的侍从包揽。
“你是哪家的孩子?”
江菀之循声看去,只见一人头戴帷帽,衣着朴素,通身气质不凡。
微弱至极的灵气波动,几乎只能勉强与现在的江菀之比比修为,在到访钱先生的春风堂有修士中从没这般境界低微的。
然而此时她本就在细心描绘兰花清姿,且竹箬叮嘱她莫要与生人搭话,以免给钱先生惹麻烦,她不接话合情合理。
那人见江菀之不理睬她,也不气恼,只拿起用石头压在一旁的草纸,自顾自的观摩道:“焦、浓、重、淡、清,一墨即远胜着色,寥寥几笔而意远。”
江菀之跟哑女学画已满三年。
画法与哑女略有差异,但仍能看出大概是出自一脉。
待翻得一卷近乎全由淡墨写出,独花蕊墨色略浓的幽兰之作,一时赞不绝口——其笔法刚健,笔势古朴,运笔流畅婉转,所撇兰叶刚柔兼备,自成一派清逸儒雅君子之风,隐隐若清香盈袖,问江菀之可愿割爱。
江菀之看出此人不似凡尘中人,本不愿惹是非。
那人却像是看出她为难之处,笑道:“我看你虽年幼,钱裕却请人教你习画,想来是个惜画之人,我若拿画相换,不知可愿考虑一二?”
话音方落,女子不加掩饰,手中凭空化出一玉匣来,里面收放着一卷山水画。
当那幅画卷在眼前徐徐展开时,便在江菀之的记忆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全卷用墨浓淡干湿兼备,变化万千,苍茫浩水之中有数十峰出焉,一山一状,山上百树,一树一态,迥乎尘外,然诸般实态终又归了浩水之虚,江水滔滔,拍山而去。
其中依稀能辨得几分沛州山水之貌。
皓月冷山,孤寂肃杀,难免有凄神寒骨之意,江菀之瞻顾其迹,突然悲从中来,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