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没有拦她。
乔知遥忽而想起实录馆那日,顾之晏立于东廊之下,未多言,只说:“你翻至此页,便是应了此局。”
当时乔知遥以为那只是他放出的一句警言,可如今想来,那更像是确认她愿不愿接下这个棋盘。
不是旁人逼她查,是顾之晏要她知道——若她执笔不止,她将不再只是誊者,而是局中人。
她如今终于明白,那页落款残章、那枚裂纹银章,甚至那句“你知该怎么写”,都是试。
而今宫中再落一子,用的是“上官点名”,引的是“议赈旧旨”,落的是“乔昶当年案缘”。
乔知遥若不懂,他们也许就此作罢。她若懂,却装不懂,他们也许会收笔换人。可她若不仅懂、还肯写、肯留字。。。。。。
那她,便真正入了局。
乔知遥慢慢坐直身子,望着眼前那一沓已抄完的册页。
那里面,有她落下的数十万字;有她自认不过记述的笔锋;有她以为自己藏得住的锋芒。
可现在,她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能藏得住?
又或者,她其实从未想过要藏。
乔知遥缓缓起身,指腹划过桌角的灯架,灯火被她护稳,纸页未动,风却从外廊一寸寸吹了进来。
乔知遥忽而记起小时候学字时,母亲曾言:“写字之人最怕纸薄风急,字未落完,意已被风带走。”
她那时只当是笑话,如今才知,那不只是纸,而是意。
而她,如今也已写下太多不能“被风带走”的意。
乔知遥收起案上册页,步出案房。身后灯火未灭,微光下,一页书上那枚“乔”字小注依然未干。
那字极小,却极清。
就像她现在的立场——不能言明,不能张扬,却必须存在。
夜已沉。
乔知遥出诰录署时,廊外一灯未熄,远远投下檐角的影,宫路悄无声息,连宫门守值都退至远墙。
她未急着归院,而是顺着东廊缓缓前行,脚下石阶积雪未清,踏得极轻。明明冷风凛冽,她却觉得手中墨香仍未散去。
刚才收卷时,宫中小吏未言一语,只将她那份“熙五年旧旨”收走,未封、未批,也未传指。却有旁案同署的誊写女子私下悄声一问:
“乔姑娘今日所写,是谁叫你誊的?”
她只是笑了笑,却未答。
可那一刻,乔知遥明白了,宫中人看事,不看卷,而看谁敢接卷、谁敢落笔、谁敢留下哪一个字。
这一场局,并不是她追着要查,而是有人将一页旧文、一道调令、一个无名上官和一个站在帘后的声音,一层层叠在她面前。
她若选择不写,那也罢;
她若写,却写得太稳、不敢指破,那也罢;
可她偏偏落下了那枚小注,那枚无人求她留下的“乔”字落款。
她不知这枚名字,会不会为她引来更重的视线,或更深的局,但她知道——
从她执笔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在这场看不见的棋盘上,留下了自己的第一道锋线。
灯火从檐上照下来,斜斜地落在她肩头,勾出乔知遥执卷的身影,也照得她眼中一线冷光,藏而不露。
她想起那人帘外所言:“你若将来真有朝一日执印……”
她未答,但心中已有回声。
那不是一种可能,而是一种选择。
乔知遥走出宫廊,风过衣角,指腹尚存微热。
身后那一案纸页已被收去,墨迹未干之处,却早已刻下她的锋芒。
笔下有锋,不为杀敌,也不为求名,只为将来所书之字,再不由他人代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