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术工作室里,面对丁丁的发问,张明义的目光落在了景德镇大缸上,而他此刻的记忆也透过那一层层微动的涟漪,回到了过去。
“啊,北京奥运会,”就听他道:“听起来好像是个时间挺长的一件事了,趁着我还能回忆起大部分的细节,你问这个问题真的很明智。”
丁丁哈哈笑道:“那劝您拍摄纪录片的剧组岂不是更明智,就算您忘了这些细节,也有影像资料放在那里。”
“说实话,他们还劝我出书呢,我非常坚定地拒绝了,我觉得我还不是那块料,”张明义也哈哈大笑:“我现在谈起这件事终于能觉得放下一切,彻底解脱了,是真的那种可以笑谈一切的解脱,而不是奥运会结束后的那几个月甚至一年半年,我做梦的时候都还要从梦中惊醒,因为梦里的我的第17套方案又一次被拒绝了。”
美术组的小工们放下了手中的活儿,围在了他们身边,听张明义缓缓讲起他当那个奥运总导演的心路历程。
“你问我最困难的时候有几个,我告诉你,有三个,”就听张明义道:“第一个,是定向征集竞选方案以及确定最后的方案之间数以千计的改动。”
张明义的总导演看似是内定的,其实也不是,因为北京奥组委向全国乃至全世界华人征集奥运创意,最后确定谁执导也是通过竞标这个方式确定的,当时不是只有张明义团队参与竞标,奥组委一共收到了三百多份标书,当然大部分都是民间团体或者个人自发的创意,只有定向征集的十来份进入了奥组委的眼帘。
而张明义团队面临的对手也是无比强大的,国家歌舞团、中央电视台、北京舞蹈学院、解放军创作中心、上海文广集团、珠江电影制片厂等等,这些大型单位、大型公司都组建了自己的团队,也有自己的代言人。
甚至就算呼声最高的几个很有代表作的导演名单里,张明义也不是排名第一的,当时文马和尹贤这两个导演的呼声超过了他,特别是雅典奥运会八分钟展示中国的节目遭到了国人的一致批评,张明义作为这个节目的策划人几乎被文艺界从上到下地抨击的时候。
就算张明义团队提供的方案最后总分第一,各项评分是遥遥领先——
也依然有‘专家’在持续不断地给奥组委写信,要求换掉张明义这个导演。
等到奥运项目开工之后,有关方案的推倒重建工作更是到了一种让人觉得梦里都无法完成的地步,丁丁不用张明义说,他看过张明义那部奥运纪录片,他看到纪录片里,张明义团队辛辛苦苦做了四个多月的成果,上面一句话就否决了,打回去重做,就这句话。
张明义团队里,四五十岁的大男人都禁不住了,坐在椅子上默默流泪,将近半个小时,工作室里都没有人说话,那种沮丧和煎熬让人无比痛苦。
但张明义偏偏不能也从来不拒绝,他默默叹息很久之后,反而说人家说的对,咱们应该听人家的,这方面不合格咱们就改,这地方不行咱们就重做。
丁丁看到这里,也不能不说一句,张明义就是天选的打工人,还有这种所有要求不管对不对都认真听,所有意见不管对不对都全力以赴地采纳的乙方吗?
没有了。
丁丁自问要是换做自己当这个导演,他真的,他做不到这种俯首甘为孺子牛,被人当老黄牛使,还从不叫唤一声的地步。
上面的领导一人一句,“我要内容丰富,我要主题突出,我要体现中国特色,我要营造欢乐友好的气氛,我要运用高科技,我要表现人文。”
底下的人的方案就要一遍遍重来,文案、图纸、三维动画、预算、排演……
如果张明义这个奥运导演只是跟自己团队、自己演员以及奥组委沟通也就罢了,偏偏北京奥运这种举国盛事,牵扯的不仅仅是水立方鸟巢那一亩三分地。
“第二个困难就是跟各大企业、各大单位的沟通,寻求他们的支持,这是一个求爷爷告奶奶磨破了嘴皮磨破了鞋底的过程。”
在张明义的叙述中,北京要搞这个项目,欢迎全世界友人,那么首先环境质量就要达标,偏偏北京那么多大型工厂全在环线内,说服他们搬迁出环线,就是一件双方怎么也没办法达成协议的过程。
人家国企也是个几百上千人的企业,人家要搬迁,多少员工的生活和工作就要发生改变,别说是领导不同意,底下的平头老百姓也不愿意啊。
凭什么啊。
这一点丁丁也知道,他在天桥摆摊的日子里,就听那些老摊主说过,天桥这种地摊经济属于当时严格管控和治理的范围,在奥运会前后播出之际,甚至一度强制他们搬离天桥,等于断了他们的谋生之路。
你说这些老百姓拖家带口的,凭什么要为奥运会买单啊,都说中国迎办百年奥运会是多么难得的盛事,可叫北京人看,这个奥运除了让他们出行受限,什么好处也没给他们带来啊。
最后一件事,就是直播过程中的舞台事故。
“正式开幕的时候,哪怕之前已经彩排过无数次,预演过无数次,但是导演组仍然提着十二万分的小心,害怕出事故。”
三四万人的大型表演,包含高空作业的点火工程,舞台和机械是合在一起的,启动了只有中央控制室能按下停止按键,张明义眼睁睁看着演员的手被卡在运转的机械里,抽出来鲜血淋漓了却仍咬牙完成表演。
“那种揪心的滋味,想起来还是很难受啊。”
张明义低声道:“所以我不觉得我这个导演付出了多少,我是真觉得我的演员和工作人员付出了太多。”
就听他道:“整整三年多的时间浑然忘我,埋头苦干,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叫苦或者埋怨,总算在最后给所有人交上了一份满意的答卷,我还记得残奥会闭幕式结束的时候,我以为大家都散了,结果工作人员把我带出去,我看到所有演员就等在外面,他们向我鼓掌欢呼,那一刻,眼泪止不住地要流出来。”
这一刻,他的付出得到了认可,他的努力得到了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