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丁在日本《何有此生》剧组观摩了几天,说真的对日本电影拍摄流程什么的有了个大概的了解,也因此对日本人生性严谨、拘泥、不能完全变通的性格特色有了一些认知,这点也要结合日本电影人受平川岛泽影响大,而后者自有一套古板、严谨、苛刻的拍摄方法来看。
比如由于平川岛泽平时尤其喜爱绘画,在他拍摄电影的时候,非常注重拍摄前绘制的分镜头草稿,不仅每一个镜头都有绘画,而且几乎每一幅绘画都画得很细致、很独立。
比如备受称道的《武士们》,整部电影为了完成创作,平川岛泽用将近一年时间绘制了上百幅的分镜彩色草图,确立了电影从色彩、光影、人物、构图等各式各样的细节。
所以日本电影人特别是平川岛泽的徒弟们,就继承了他这个特色,《何有此生》从六个月前就开始了分镜头的草图绘画工作,主要负责这个工作的不是被人,而是摄影师上田野,这家伙因为很自信自己的眼睛就是尺,于是剧组的美工也被他指使地团团转,按他的指导画图。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在北京的时候,丁丁跟日方交流电影的构图和色彩什么的,会遭到上田野较为激烈的反对的原因,因为丁丁的想法什么的跟这个上田野的镜头脚本还是有不小的差距的,后来经过多次协商,两方也算是达成了协议,丁丁这边同意按日方提供的分镜头脚本来拍摄,而日方也接受了丁丁两种色彩和一对补色的提议。
这本来是算是个皆大欢喜的结果,但实际上丁丁随组的时候就发现,日方并没有用过期胶片来看电影色调,这个办法正是丁丁屡次嘱咐过好几遍,一定要采用的,上田野这个摄影师自作聪明地想使用一种所谓的高级技法——消色,在模仿平川岛泽的时候也在全面打压丁丁的想法。
首先要说,色彩作为视觉构成,画面构成中非常重要的元素,可以提升整个影片的视觉品味,在诸多的色彩构成方法中,最常用的还是色调对比,比如两个对立人物在服装上极为明显的红与白、红与黑、黑与白这种对比,这种对比就是为了制造矛盾,矛盾才是吸引观众观看的主要因素。
作为大师,平川岛泽有一个非常厉害的控制颜色的技巧,就是在色调对比之上,完成了用微弱色彩配合着黑白的效果,以达到更加有色彩的表现力的高度。
具体就是出神入化地使用黑白灰三种颜色,因为黑白灰的物体对光源的光谱成分不是有选择地吸收和反射,而是等量吸收和等量反射,如果运用得好,那么镜头里的物体看上去是没有了色彩的,会出现一种灰蒙蒙的、雾化的、黯淡的色彩,这就是消色的意思,其实是消去了其他饱和度较高的色彩的色度。
这就是大师的手笔,只有平川岛泽可以在白色的硝烟下拍出这种淡化武士盔甲的镜头和颜色,而且不显地突兀,反而非常朦胧和协调。
要知道日常是很难拍摄出消色这东西的,几乎只能利用摄影和后期技巧仿造消色,这就是为什么上田野能在日本摄影界有一席之地的原因,似乎只有他继承了摄影师清久四郎的技巧,能达成这种高级的色调。
所以他这次招呼也不打,就敢使用消色,而且明晃晃当着丁丁的面使用。
丁丁不是不欣赏这种技巧,能现场观摩消色的拍摄原理当然是一件不错的事,要知道就算北影摄影系的教授也很难现场完成消色,但丁丁不爽的地方在于这位小日本的摄影师居心不良,他是阳奉阴违中日明明已经达成的共识的同时,还暗搓搓欺负丁丁很有可能根本看不出‘消色’,因为这个消色本身就是在黑白灰的基础上消色的——这个黑白灰也确实就是丁丁给电影定下的主色调。
丁丁估摸了一下自己究竟能不能忍,发现确实忍不了之后,就拍案而起了,他这个发作当然还是很有技巧地发作给了松下守沙,后者正在忙忙碌碌地指挥剧组工作人员将烟雾尽快熄灭。
“我说守沙,咱们交流了那么久有关战争有关遗孤的问题,有个最重要的问题却还没有点到关键,你知道是什么吗?”
就见丁丁装模作样地拍了拍松下守沙的肩膀:“你们日本为什么会发动侵华战争来着?”
松下守沙有些懵懂地想了想,还真的认认真真解释了:“丁桑,这是历史的原因,日本是个资源缺乏的国家,明治维新的工业化让日本亟需掠夺更多的资源……”
“这些都是外部原因,守沙,我现在说的是你们民族的特性,我认为你们日本人有一种传统的‘下克上’的风气,你承不承认?”
在松下守沙瞪大的眼睛的注视下,就听丁丁道:“推翻幕府的是一群被主家辞退的武士浪人们,吃不饱肚子的话,又何谈效忠呢,等这些人把这个思想带进军队的时候,一群自以为忠心的皇军就开始对着内阁里主张和平的首相官员们下手了,五一五和二二六事件是日本军部崛起的最主要原因,内阁彻底沦为了这些满脑子军国思想的‘昭和男儿’的应声虫而不敢反抗,于是一个国家就被彻底带入了战争深渊。”
丁丁凑近他:“丁丁只是个为了电影而特意学了几天日本近代史的中国人,了解的东西肯定不如你这个日本人多吧,你应该知道五一五和二二六事件吧。”
五一五和二二六简单来说就是激进的下层军人团体觉得内阁腐败卖国,然后发动兵变刺杀当时的内阁首相的事情,这些人被当作了天皇的忠臣而得到了当时百姓的普遍同情,但因为他们刺杀的是日本主和派的官员和民主政治人士,所以日本国内和平的声音就此消失不见,被开战的声音所取代。
一言不合就以下犯上,这就是日本文化里一个奇葩的地方,就听丁丁话锋一转道:“下克上什么的,原本丁丁只是偶尔听说一下,没想到今天还可以亲眼看到。”
丁丁指着还在工作的摄影团队冷笑一声:“守沙啊,你的摄影师看样子对你这个导演很不满,竟然在拍摄的时候偷偷夹带私货,消色什么的未经你这个导演的许可就擅自使用,真是让我大开眼界,也算是眼睁睁见识了一把近在咫尺的下克上是怎么回事。”
松下守沙急匆匆跑到摄影机前看了半天,大吃一惊:“上田君,这是怎么回事?”
上田野跟松下守沙的解释更像是争执,这个梳着背头的摄影师似乎很坚持己见,如果松下守沙稍微提高一点声调,他就立刻搬出平川岛泽这座大山来,反问平川岛泽都追求的技法为什么不能使用。
眼看着松下守沙的声音越来越小,神色也越来越犹豫,丁丁就知道这小子还是面嫩心软,竟然被个摄影师压得死死的,
丁丁咋了一声,也不依靠松下守沙这个中间人了,直接质问道:“平川岛泽先生之所以使用消色是因为要呈现战国日本的古风,要利用颜色呈现视觉上的结构,而咱们这个电影一开始就是有色调和偏色的,使用消色只能让观众看不清楚画面,是不适用于这部电影的。”
上田野快速用日语说了几句什么,就算不用翻译丁丁也听得出来这种口气里的冒犯。
丁丁撇开神色犯难的翻译,直视上田野:“你是不是觉得,你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老摄影师,你在摄影方面已经不需要别人的指导,特别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的导演,更是没有资格指导你啊。”
丁丁冷冷道:“可你要知道,我再年轻也是导演,你再老成也是个摄影师,别的国家摄影师敢不敢无视和挑战导演的角色我不知道,但在你们日本这是云泥之别,是不可僭越的一步,除非你不想再担任摄影师了,否则你还没有资格对这部电影提出超过你身份的见解主张,更不能不通知电影的导演,私自更改摄影风格。”
丁丁别的不知道,有一点倒是很清楚,日本人的等级观念是刻在骨子里的,下级必须服从上级,哪怕上级是错的都要遵从,在艺术领域更是如此,绝不存在摄影师敢如此胆大妄为的情形存在。
果然上田野一阵恼羞成怒之后对着松下守沙低头道:“松下君,受此侮辱我实在是无法再担任电影的摄影师了,还请你另选高明吧,不能为电影做更多贡献了很抱歉,只是要辜负平川大师的重托了!”
松下守沙不知道如何解决这件事,急得差一点跳起来:“上田君,上田君!”
上田野搬出平川岛泽丁丁根本没在怕的:“侮辱你我可不敢当,中国有句话叫自取其辱,你就算告到平川大师面前这也是一个摄影师僭越身份的问题,听说上田先生是清久四郎的弟子,请问清久四郎在片场也是这么目无导演的吗?”
这话肯定是一击即中的,因为清久四郎是出了名的温驯,平川岛泽最苛刻的要求他也要竭尽全力办到的那种。
剧组众人被说得哑口无言,上田野恼羞拂袖而去了丁丁更是直接招呼摄影师里的掌机:“来,换你来拍摄。”
掌机看起来很畏惧的样子,以他的身份可能还要三五年才能摸到摄影师的门槛,但丁丁就是要把这个班提前交给他:“地球可不是缺了谁就不转的,摄影这玩意更是如此,讲究的就是一个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要对着脚本镜头拍摄就可以了,这学过摄影的应该都会吧。”
……
看起来剧组被丁丁搅合地失去了一个摄影师,丁丁作为中方导演在这个片场似乎是作威作福来了,其实在丁丁看来,日本这个剧组什么东西都遮遮掩掩不透明,也许有人生地不熟的文化隔阂在,但以丁丁的敏感他总是觉得确实哪里有一些说不上来的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