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剧结束,平三郎在狠狠威胁了一通佐野健太,威胁他如果敢把自己殴打他的事情告诉给别人的话,自己就会再次从天而降,把他另一只眼睛打肿之后——才心满意足地回到了自己家。
他本以为自己偷钱去看剧的事情会被曝光,因为他偷钱的次数很频繁,而且这次还被次郎看了个清清楚楚,矮小的房间里,到现在还在点燃的蜡烛也似乎说明有人要拿他问罪,平三郎拧起眉头龇牙咧嘴,他不怕学校里的精神大棒,唯独害怕瘦弱矮小的母亲抓着衣领号天号地——
“三郎啊,怎么办呢。”
每当这句拖长着音调的感叹出来,平三郎就难以忍受,这可比咒骂厉害多了,他倒宁愿母亲像村里其他女人受了委屈发出的哭诉那样,说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嫁给某某,为什么要生孩子,如果不做这两件事的话,她们就不会沦落到今天这个伤心的地步。
但女人们很奇怪,她们一致认定造成自己今天这个悲惨地步的缘由,无一例外都是酗酒而且不负责任的丈夫,不听话的儿子,没什么希望的家庭,但她们的女儿长大之后,她们却会不遗余力地致力于让女儿重复自己的老路。
平三郎推开家门,听到的就是母亲跟姐姐的对话,母女俩商量的一定是嫁妆的问题,因为平三郎分明听到了母亲的叮嘱:“惠子啊,我把两千日元放在了柜子里,一定不要让丈夫知道啊。”
平三郎故意把门槛踩出声响来,果然母亲看到了披星戴月回来的他,露出了恼怒的神色。
“三郎,你又去哪里鬼混了?”
平三郎决定实话实说:“我去清武看能剧了,和健太一起。”
“和健太吗?”
听到健太名字的母亲脸上似乎乌云转晴了,本来一定会因为三郎不务正业而发作的女人在听到隔壁优秀的孩子健太也去看了这部能剧之后,顿时觉得这部剧一定有观看的必要。
“那么,讲的是谁的故事呢?”
在听到‘西乡隆盛’这几个字后,母亲似乎又不太满意起来:“怎么是这个人呢,一个乱臣贼子,有什么好看的呢。”
是了,平三郎猛地想起来,他在看这部剧的时候就发现了一个别人没发现的地方,西乡隆盛是打着‘王政复古’的旗号倒幕维新的,从博学多识的健太口中他得知,王政复古就是废除德川幕府、政权移交朝廷,拥护天皇统治的意思。
从西乡隆盛本人事迹来看,这个人确实是一个好恶分明、忠君爱国的英雄,那首表明心迹的诗的最后一句“愿留魂魄护皇城”,似乎也在说明他并非是现在所有人口中的乱臣贼子的形象。
但他为什么在推翻了幕府,拥戴了天皇之后,却在短短的几年时间,改变了想法,在人生最后风烛残年的时光里,又毅然决然地发动了被后世讥诟的‘叛乱’呢?
还没等平三郎想明白这个问题,母亲似乎终于发现了自己小袖里用于家庭下半个月开销的钱币不翼而飞的事实,平三郎只好抓住自己只脱了一半的裤腿,在逼仄的房间里左躲右闪起来,当然他还会故意往家里的瓶瓶罐罐那里去,这样因为爱惜这些器物的缘故,母亲的掸子也不会毫无顾忌地落下来。
“三郎,可怎么办啊。”
平三郎也不知道怎么办,想要阻拦的惠子是拦不住母亲的怒火的,而可以阻拦的次郎却只是嘿嘿笑着一动不动,他这个二哥,看他挨打总是无动于衷的。
打累了的母亲总算停止了脚步,在把平三郎从小到大的劣迹复述了一遍之后,她对钱这个东西的执念,也像洪水一样袭来,特别是在她今天亲眼看到了佐野家又一次收到了来自南洋的汇款之后,更深的抱怨和嫉妒让她难以维持一直以来贤良的面具,她甚至对着心爱的女儿也发出了一些不知所谓的指责。
“惠子啊,如果你去了南洋,是不是也会像佐野家的女儿一样,每个月都可以向家里汇来50美元的巨款呢?”
一个月50美元,一年就是600美元,对当下辛苦在药厂工作,日工资只有40美分的东坂家的遗孀来说,600美元是她遥不可及的巨款。
但佐野家的姑娘只是出了一趟国,去了南洋的种植园里务工,就可以获得这样高的收入,佐野的爷爷凭借女儿寄回来的钱,一跃成为了村里人人羡慕的对象,乃至佐野的父母都成为了这笔钱的受益者,他们付得起佐野健太的课外书籍、教育资料,甚至能送健太去别的市参加比赛。
母亲也只是抱怨了一下,且不说她舍不得女儿离家万里,东坂家的女儿长得样貌平平,就算是带到‘南洋务工组织’的工头前面,人家也没有多余的眼神奉送。
“要长得好看,长得好看又能怎么样,”母亲愤愤不平道:“难道种植烟草也像中国的茶叶一样,要好看的女孩才能去摘吗?”
母亲认为是自己没有多余的钱贿赂工头的原因,她也始终凑不齐那一张去南洋的船票。但她自从失去了寄予厚望的长子之后,对剩下的所有孩子就有一种谁也不许脱离她的心态,这让平三郎很是烦恼。
……
漆黑的夜晚,距离东坂家不远处的佐野家似乎并没有平三郎母亲看到的拿到汇款的喜悦,健太父母一言不发地跪坐在旁边,健太的爷爷,北乡町鹈户村最风光的老头——在别人七八十岁依然还要在田间劳作分担家庭重担的时候,只有佐野日康依靠女儿从南洋寄来的巨款,逍遥度日。
但此时,这个老头却没有平时笑眯眯、慷慨又善于谈笑的模样了,他一遍遍地追问佐野健太的父母:“是真的吗,真的死了?”
佐野健太的父亲只好回答:“是的,信上是这么说的,妹妹感染了时疫,已经在两个月前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