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从广播上听到了很多有关广岛、长崎的消息,但平三郎不相信有一种能在一瞬间杀死十万人的武器,他从入了军营那一刻起遗传下来的经验,让他对广播里播报的任何一条消息,都不能也不会相信。
“你应该这样想,如果不是投放了这种能杀死十万人的武器,天皇怎么会下令投降呢?”
千代一边缝制着手工尼龙袜,一边还要留意刚刚浆洗出来的护工帽有没有被风吹走,现在这个女人跟平三郎的母亲一样了,同时打着两份工,而且还很抢手的样子。
平三郎被她的话击中了,他想起那场千里之外的海战,头顶玉碎的帝国军机,和沉没的大和精魂——三万人的死亡都没有让天皇下令投降,因为炸弹和鱼雷没有落在他的头上。
所以当有一枚炸弹真的可以直接落在天皇头上,带着他和全京都的人一起玉碎的时候,这份天皇亲自宣读的投降诏书就如约而至了。
原来大家都可以玉碎,天皇不可以。
平三郎暂且相信了这个消息,因为从东京贩煤过来的崎峰亲自证实了这个消息,他说东京神社已经被炸成了残垣断壁,大阪道顿堀的运河漂满浮尸,到处都是戴防毒面具的妇人用美军罐头盒煮着稗子粥。
他对广岛爆炸半径三公里内的一切都说得神乎其神,说因为那颗炸弹死的人都死得奇形怪状,隔着一座城市的人们就算是抬眼看到了那片光芒,也会因此瞎了眼睛。
就连那片焦土上抽出新芽的百年老银杏树,叶片都呈现诡异的透明质地,像亡灵们未说出口的遗言。
然后他拿出了一个标签印着‘昭和二十年制’的玻璃瓶,说这种东西可以抵挡那种如影随形的灾害,说可以优惠卖给他们——但千代利用这几个月在医院的实习,极为巧妙地检测出了这实际上用蒸馏水兑了墙灰的赝品。
其实千代对广岛怎么样并不在乎,她在乎的是在萨摩的医院新找到的这份工作。
虽然只是护工,但千代的机敏和温柔让医疗资源紧缺的医院如获至宝,特别是这个护工还会说英语,会跟混血儿的父母交流的时候。
有一次平三郎去医院接她的时候,就看到她跟一个美国人在交谈,他们聊得很投机的样子,让从来都听不懂美国话的平三郎莫名其妙怒火中烧,他认为这个女人在刻意讨好逢迎着美国人,就像整个日本现在的样子——
自从被美国驻军了之后,普遍身高1米8的美国大兵们成为了日本人的主人,在那位麦克阿瑟将军的带领下,他们似乎对身材偏小的日本女人也充满了兴趣。
千代告诉他,医院里混血宝宝的出生率已经达到了百分之五十,就是这个情况,很多婴儿只有母亲没有父亲,愿意出现在医院探望的美国男人非常罕见,大多数他们都宣称那是醉酒的产物。
跟千代不一样,平三郎关注的是这群美国人主持的审判,平三郎第一次从报纸上认认真真且完完整整见到了45个大将、中将乃至内阁首相们的脸孔,以及他们认罪的表情。
他们都认罪,听说德国纽伦堡对纳粹的审判里,反而有一半的战犯不肯承认自己的罪行,平三郎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然后平三郎听说中国对日本战犯还有一场审判,日本也毫无异议,在承认自己确实犯罪这个问题上,日本表现良好,不仅承认自己惨败,还承认自己犯罪。
后来他又听说从沈阳陆陆续续回来了俘虏,一副改造良好的样子,然后原来731部队的军医用美军资助的显微镜观察雪印乳业的乳酸菌,而丢弃在仓库的弹壳铜料也熔化成了三洋收音机的元件。
广岛开始准备要修建一座和平纪念馆,还没有建造起来,访客留言簿上已经出现了27个人手写的“原谅”几个字。
平三郎也打算学会原谅,48年10月25这一天,他在神社放飞了竹蜻蜓,然后思考再三,终于给健太这个马鹿写下了原谅的话。
“下次转世要做水母。”
这是平三郎最大的原谅了——因为水母这种生物没有大脑,也就不会记得任何战争。
但平三郎发现他还有一件事情,一直没有得到解答。
……
西装革履的崎峰课长脖颈泛着腌梅子般的暗红,领带在烧鸟炭烟里几乎要飘成浅草寺寺顶上的招魂幡。
他正用《北国之春》的调子嘶吼着过去做中队长时候的命令,指节敲击啤酒杯的节奏让冰球在杯里裂成富士山雪崩的形状。
“三郎,看,战后才是最美妙的时代!”
他说得没错,原来他经商的资质的确胜过了皇军那一个小小的中队长,在平三郎的环保袋里还藏着半瓶廉价发泡酒、便当盒里的玉子烧已经冷掉的时候,这家伙因为经常喝酒而蛀黑的臼齿早已经被三颗闪闪发亮的金牙所取代。
“早知道我参什么军,我应该成为昭和时代最伟大的商人才是!”
赤脚踩着美国电影主题曲跳阿波舞的崎峰,顺手搂住了平三郎的脖子——在几内亚的丛林里,他可不敢这么干,因为那时候可以被允许肆无忌惮地使用暴力,现在就不一样了。
平三郎感觉自己也很醉了,被酒精泡软的神经不知道飘荡去了哪儿,但是从那个树林里传来了隐秘的低语,树洞深处传来年轮生长的低鸣,腐烂的菌褶在寂静中爆裂,绣眼鸟扑棱棱撕开空气,羽翅拍打声让平三郎捂住了耳朵。
随后他松开了手:“你们把久秀吃了吧。”
平三郎想起自己跟野猪周旋,自信满满地想要捕获这头野兽,却被三百多公斤的野猪一声嘶啸逼入洞穴罅隙,这样的猛兽会轻易被捕获吗,他们手里都没有枪。
崎峰醉眼朦胧地叹了口气,“原来你也知道了啊,三郎,其实你一点都不能怨我,久秀被炸伤了,我们拖着他走了将近一个晚上,但他真的坚持不下了,真可惜,但是那样死了也不错,痛苦什么的,很快就解脱了。”
既然死了,那么吃肉什么的也就可以稍微摆脱一些负担,在两天一夜没有任何补给的饥饿情况下,崎峰终于下手,在烤着相田久秀大腿肉的淡淡火光中,他告诉剩下两个目光呆滞的同伴:“吃吧,这是白猪肉。”
“瞧瞧战争把我们变成了什么样子!”
将冰镇清酒直直灌入喉咙,把西服揉成一团的中年男人突然嚎啕,他看起来痛不欲生地捶着自己:“没办法,我要活下去啊,三郎!”